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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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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生渡在歸墟的一處僻靜處,是一座竹院。那裏聽不到黃泉和忘川的水聲,也聽不到禁錮在黑河下的白骨哀嚎,怨氣嘶吼或者歸墟百萬靈眾的絮絮低語。何生渡是一個記載生死的地方,空寂無聲。

葉闌聲擡頭看了院門上掛著的“何生渡”牌匾,走了進去。只見一個灰色長衫的男子坐在一個長桌案幾後,手裏拿著一個葫蘆在耳邊晃動著。那個男子長發用玉冠束起,鬢間幾縷散發,胡子拉渣,神色困倦,看上去仿佛一個宿醉的酒鬼。

葉闌聲走近那個身形有些邋遢的男子,“撰師。”

“啊?阿葉。來的正好,趕緊來嘗嘗我新得的竹釀。”被叫做撰師的男人聞聲放下葫蘆,轉頭循聲看來,在看到門口進來的葉闌聲時,眼睛一亮,興奮的搓了搓手後,向他招手。

葉闌聲瞥了眼石桌上那一盞白玉杯中慢慢的湛藍液體,在長桌邊坐下,“無湮來過你這兒?”

“唔,是啊。那丫頭可鬼著呢,聽說我這有竹釀早早來了。可不剛一會,卻又像有什麽急事,面色慌張的走了。喏,竹釀都沒喝。”撰師一個勁的瞧著對面杯盞裏的酒,似是替無湮惋惜,又像是慶幸那不懂酒的丫頭沒來得及糟蹋他的竹釀。

葉闌聲默不作聲的聽著,沒有接話。

撰師打量著葉闌聲的臉色,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鬼丫頭前腳走沒多久,你後腳就來了。阿葉,你知不知道無湮急著做什麽去?”

“不知道。”葉闌聲答得幹脆。

撰師知葉闌聲冷淡的性子,碰了壁後立即放棄追問。他笑呵呵的兀自倒了一杯,端起酒杯,頭往後一仰,飲盡了杯中竹釀,極是愜意的發出一聲長嘆,尚自意猶未盡的咂了咂嘴。

一杯酒顯然讓他很不過癮,他直接又拿過一只碗汩汩倒滿竹釀,一邊倒酒順便似的問道,“不過,你今天怎麽有空到我這來。是不是又有什麽……”

他說著眼睛朝葉闌聲袖間瞟去。

“今天剛有兩個生魂來到歸墟。”葉闌聲袖間輕動,一盞黑色的提燈便出現在手下。

撰師瞟了兩眼葉闌聲手下的提燈景象中的並蒂蓮,“這些天,我怎麽覺得生魂有些多。”

葉闌聲抿唇,眼中閃一抹暗色,陷入沈吟。

“老規矩,一個故事換一個問題,某些我答不上的問題可再問一個。”撰師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一副買賣自願,恕不還價的意思。目光在燈身上轉過,補充道,“你這次的是同生並蒂蓮,顯然是一個故事,所以只值一個問題。”

“這些年來,你倒是學的越來愈像現世某些人一樣精明。”葉闌聲冷眼瞥了眼撰師。

“這有什麽關系,只要不違背天地規律做什麽出格的事。我就是再像,也不打緊。”撰師說著,拿起那只倒滿竹釀的敞口碗,微微晃了晃,一個不小心晃出了一片來,他一臉心疼的低頭嘬去手上的酒漬,咕噥著,“不過,我這樣怕死的人,哪會有那個膽子去違抗上面。”

葉闌聲仿佛沒聽見他的話一般,接口說道,“你是撰錄生死的撰師,既已書寫了那些生魂一生的開頭和結局,還要看他們的故事做什麽。”

“你說得對,但正因為是我按天命籍去書寫的開頭和結局,所以才更想看看他們其中的故事。”撰師眉梢一挑,拿著酒碗朝葉闌聲一擡,對他說到點子上不由讚同得點頭,眼神中隱隱凝聚起一種向往和驚艷來,“人是一種很奇妙的存在,無論既定了怎樣相同的開頭結局,他們總能寫出完全不同的,屬於自己的故事。”

他搖頭晃腦的喝了一口酒,總結道,“除去開頭和結尾,這世上沒有哪兩個人的人生是完全相同的。”

葉闌聲沈吟了一下,擡眼看向微醺的撰師,“純屬好奇問一句,這些故事中可有讓你震撼的。”

“有,當然有。這天地間從來都不缺故事。”撰師正色,想也不想叫了起來,他拿起酒碗咕咚喝了一大口,抹了把嘴,嘿嘿一笑,“阿葉,你的故事就挺令我震撼的。”

“我?”葉闌聲眉頭一動,眉眼間流露出一絲沈郁,低聲道,“你是指他違逆天地之事。我只是他故事裏的配角。不過我一直不解他素來和光同塵,為何一反常態,決絕反抗諸天。”

撰師一口一口的抿著那湛藍的竹釀,對葉闌聲的話不置可否,然而心下對葉闌聲主動提及那件諱莫如深的事有些意外。

在葉闌聲看向他的時候,撰師有些為難的笑著抓了抓頭,四兩撥千斤的轉過了話題,“這是你想問的問題?如果是,你就再問一個。你這個問題我要是答得上來,要不是偷看了歸墟被封禁的天籍,就是離步上天懲的誅獄不遠咯。”

“不是。”葉闌聲垂下眼瞼,他只是想試探一下,而撰師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抿了一下唇,漆黑的眼珠中浮現出迷惘的霧氣來,“我似乎丟失了某些很重要的記憶。告訴我怎麽才能恢覆。”

正低頭喝竹釀的撰師被嗆了一口,在咳嗽聲中驚詫的擡臉。“咳……你失憶了?”

“我腦海中曾閃過一個白衣女子。她很熟悉,但我看不清她的臉,更想不起來是誰。”葉闌聲努力回憶著先前那一閃而逝的景象,卻發現腦袋一片空白。

“阿葉,你不會做夢了吧。”撰師端著碗的手指動了一下,懷疑道。

葉闌聲慢慢翻起眼皮,靜靜的凝視著對面的撰師,“提燈者為生魂構織往生夢境,自己是不會有夢境的。撰師……告訴我,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撰師低咳了一聲,在葉闌聲若有所思的註視下訕訕的埋頭去喝酒,一邊掩飾尷尬的同時一邊飛快的想著如何回答。

“一個故事換一個問題。”葉闌聲見撰師眼神躲閃,不發一言的伸手入燈。手指碰觸燈身鏡面的剎那,那鏡面如水細碎破開,他從中采擷出那朵並蒂蓮,橫放於長桌之上,凝視撰師。

撰師不但負責書寫現世生魂的生死命運,而且看守著歸墟許多的天籍地書,稱得上是這歸墟消息最通達集中之人。

“亭溯,告訴我。”他見撰師不言,沈聲道。

撰師正低頭喝著碗裏的竹釀,忽的聽到葉闌聲叫出那個自己都快忘記了的名字,到嘴裏的酒忽的沒了味道。

“阿葉,別叫那個名字。”他慢慢放下酒碗,卻怎麽也咽不下那口酒,含糊道,“我早就忘了那個名字了。我現在只是撰師。”

“那些前塵往事,一旦想起會就讓我覺得痛苦,還是忘記得好。忘記好。”

撰師像是說給葉闌聲聽又像是在告誡自己一般搖頭嘟囔,醉得混沌的眼神此刻卻是清亮見底,他頓了一下,滄桑而悲憫的擡起眼皮。

“阿葉,若是你,即使那些事情會讓你痛苦,甚至崩潰,你也不想忘麽?”

“是,即使那段記憶殘酷絕望,我也必須記得。因為那才是完整真實的我。”葉闌聲回答得堅定而毫不遲疑,與之對視的眼睛像墨玉般閃過光澤。

“完整真實的你。”撰師慢慢琢磨了一下這句比齒頰間留存的酒水更甘苦更值得回味的話。

葉闌聲註意到撰師動搖的表情,眼底頃刻掠過一抹暗色,他抿了下唇,凝視著對方沈聲道,“雖然你嘴上說要忘記,但我知道你對人世故事如此感興趣,無非是想在其中找到鳶飛,見他一面,看看他在現世過得如何,我說的對麽?”

撰師不妨被揭了心底最隱秘的心事,全身一震,他閉上眼睛,幽幽嘆息道,“阿葉,你何必要那麽直白的傷我。”

“也罷。既然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撰師苦笑著搖頭,妥協道。他睜開眼睛,擡起長長的衣袖在半空中如同流雲輕盈卷拂過。

虛空中留下幾行由煙氣凝聚而成的字,“牽涉百年前的那場天懲的因果皆被封存於極印書中,唯有封禁解制,方得恢覆。若要解制,如非天地至高諸天之力或靈虛幻境重溯,則需無命之人為介,掩日石為束,往昔舊人為引,以百年之物為契,方能旁觀回溯。”

撰師看到最後一句,瞳孔凝縮,向半空卷袖,如拂灰塵一般瞬間抹去了那白霧似的字,“我勸你不要試,這一過程中因為無能為力而極度痛苦甚至可能會致使回溯者喪失情感。”

“你指的是曾反覆進行回溯的陰主。”葉闌聲毫不吃驚。張嘴還想說什麽,不知怎的眼神一變,登時起身,“謝了。”

見葉闌聲轉身匆忙欲走,撰師忽然叫道,“阿葉。”

葉闌聲腳步一頓,轉過身來。

“之前那傳入歸墟的震動已然驚動陰主和七賢士。你切記不要蹚這趟渾水。一旦牽涉其中,將重蹈……那個人的覆轍。”撰師壓低聲音語重心長的說道。

葉闌聲自然清楚他指的‘那個人’是誰,目光落在撰師神色覆雜的臉上,聲音平靜,“多謝關心。”

“我這不是朋友少麽,而且我也不想再經歷一次那樣的浩劫,簡直不得安寧啊。”撰師笑了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話癆本性開始自言自語,見葉闌聲頭也不回的就要走出院門,想起什麽,趕緊叫道,“阿葉,你嘗下這竹釀再走啊。”

他的挽留沒讓葉闌聲回頭。

長桌之上,那只並蒂蓮像是剛采擷一般露水輕盈,嬌美柔妍。露水積重,順著蓮瓣‘啪嗒’落到桌面上,暈開一片深色水漬。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撰師看著碗裏湛藍的液體上映照出自己臉,不由得想起很久以前,從那個一身風骨,剛毅正氣卻心不甘的男人口裏聽到的這句話。

一口嘆息和在竹釀裏被吞下了喉間。

所有的真實都缺少矯飾,所以往往痛苦,而追尋自我偏偏就是感受真實痛楚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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